第五章 清明祭日
清明这日,天刚蒙蒙亮就飘起了细雨。
顾砚舟被刘嬷嬷叫醒时,屋里还暗着。窗纸透进灰白的光,雨声淅淅沥沥敲在屋檐上。
“少爷得起了,今儿祭祀可不能迟。”刘嬷嬷端来热水,声音压得低低的。
顾砚舟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春寒透过薄被渗进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洗漱,更衣。那身靛蓝细布长衫穿在身上还算体面,只是袖口有些短了,露出手腕一截。
“头发梳整齐些。”刘嬷嬷拿着梳子,小心翼翼地给他挽发髻,“祠堂那种地方,最讲究规矩体统。”
辰时一刻,主仆二人出了门。石头撑着一把旧油纸伞,伞面有些地方已经泛白。
雨丝细密,像雾一样飘在空气里。青石板路被洗得发亮,倒映着灰蒙蒙的天。
往祠堂去的路上,人渐渐多了。各房各院的人都出来了,有主子有下人,三三两两走在游廊里。
“八弟也去祠堂?”
顾砚舟转头,看见七少爷顾砚枫正朝他走来。九岁的孩子,穿着半新的绸衫,由奶娘领着。
“七哥。”顾砚舟点点头。
两人便一起走。顾砚枫性子安静,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偷眼瞧瞧顾砚舟。
祠堂在侯府东北角,青砖黑瓦的老院子。门前两棵柏树,枝叶被雨洗得墨绿。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人声嗡嗡的。正厅那边传来嫡系说话的声音,偏厅这边更热闹些。
顾砚舟收了伞,站在廊下整了整衣襟。
偏厅里已经聚了不少人。他抬眼扫了一圈,先找自己这房的。
三少爷顾砚林和六少爷顾砚柏站在一处,两人都是赵姨娘生的,穿得最鲜亮。顾砚林一身宝蓝绸衫,正低声和弟弟说什么,嘴角带着笑。
七少爷顾砚枫进了门就去找自己妹妹九小姐顾婉玉了。婉玉才七岁,由李姨娘身边的丫鬟领着,怯生生站着。
十少爷顾砚松和十一小姐顾婉芝是陈姨娘房的,一个六岁一个五岁,俩孩子挨着奶娘,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至于顾砚舟自己,生母柳姨娘早逝,如今这房里就他一个。
嫡出的那几位——大少爷顾砚丞、二少爷顾砚弼、四少爷顾砚修、五小姐顾婉柔,此刻都在正厅。顾砚舟远远瞥了一眼,只能看见几个模糊的身影。
“人都齐了么?”管事的进来唱名,声音洪亮。
偏厅静了静。顾砚舟这才注意到,屋里不止他们这一房的人。
老太爷六个儿子,除了嫡长子顾鸿袭了爵位,剩下五个都是庶出,各有各的家小。
“二老爷房——”管事喊。
一个穿藏青褙子的妇人领着三个孩子上前。这是二老爷顾润的正室周氏。二老爷在工部当差,虽只是六品,但好歹是京官。
周氏身后跟着二老爷房中的大少爷顾砚栋、二少爷顾砚梁、三小姐顾婉梅。都是她亲生的,穿戴整齐,规规矩矩。
“三老爷房——”
这回上来的人多。三老爷顾浚打理着府外庄子,手头宽裕,妾室也多。
王姨娘领着三老爷房中的大少爷顾砚楷和二小姐顾婉竹。孙姨娘领着三少爷顾砚桐和四小姐顾婉兰。四个孩子从五岁到十岁不等,穿得都体面。
“四老爷房——”
四老爷顾涛外放做县令,妻室随任,只留了姨娘吴氏在京照看孩子。
吴氏年轻,不过二十出头,领着少爷顾砚杨和小姐顾婉菊上前。俩孩子年纪小,紧紧挨着她。
“五老爷房——”
五老爷顾澄去年刚成亲,新妇林氏有孕在身,这房还没孩子。林氏独自上前行礼,穿一身水红衣裙,模样娇美。
“六老爷房——”
六老爷顾清在国子监读书,刚定了亲。他本人上前,青衫整洁,眉目清朗。
偏厅里乌泱泱二十多个孩子,加上各房姨娘、奶娘,怕是有四五十号人。
孩子们或站或倚,有的规矩,有的淘气,小小一个偏厅,挤得满满当当。
“八郎!”有人扯他袖子。
顾砚舟转头,看见顾砚楷正冲他挤眼睛。
这孩子十岁,是三老爷家的,天生一副活泼性子。
“砚楷哥。”
“待会儿磕完头,咱们溜去后园玩?”顾砚楷压低声音,“我带了弹弓。”
顾砚舟摇头:“我得回去温书。”
“没劲。”顾砚楷撇撇嘴。
正说着,外头管事高唱:“时辰到——各房按序入内——”
偏厅顿时肃静下来。孩子们按房头排好队,鱼贯走进正堂。
一进门,肃穆之气扑面而来。
祠堂高大宽敞,梁柱皆是上好的木头。正前方供着顾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黑底金字,密密麻麻。
香烛已经点燃,烟气袅袅,在梁间缠绕。
嫡系一脉站在最前面。
定远侯顾鸿身着玄色祭服,腰束玉带,身姿挺拔。
嫡母赵氏站在他身侧,深青大衫,珠冠璀璨。
他们身后是四个嫡出子女。
大少爷顾砚丞十五岁,已有些少年老成的模样。二少爷顾砚弼十四岁,眉眼肖似其母。
四少爷顾砚修十二岁,站得笔直。五小姐顾婉柔十一岁,梳着姑娘发式,安静乖巧。
庶出的孩子们按房头站在后面。
二房在前,三房次之,然后是定远侯房的庶子,四房的排在最后。
五房六房因无子嗣,只站在末尾。
顾砚舟站在庶子队伍靠后的位置。他抬眼望去,能看见父亲的背影,宽阔却疏远。
“跪——”司仪高唱。
哗啦啦一片,所有人都跪下了。青砖地冰凉刺骨,隔着薄裤,硌得膝盖生疼。
“拜——”
顾砚舟俯身磕头。额头触地,闻到陈年香灰的气味。一下,两下,三下。
祭祀仪式很长。上香、奠酒、读祝文……小半个时辰过去了。
祠堂里鸦雀无声,只有司仪的念诵声和烛火的噼啪声。
有几个年纪小的孩子跪不住,开始扭动。
顾砚舟瞥见十少爷顾砚松瘪着嘴要哭,被奶娘轻轻捂住嘴。
他垂下眼,数着面前地砖的纹路。膝盖从疼到麻,后背渗出冷汗。
终于,司仪唱道:“礼毕——起——”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顾砚舟腿麻得厉害,站起来时晃了晃。
嫡系一脉先行退场。定远侯转身时,目光扫过庶子队伍,没有丝毫停留。
接着各房按序退出。出了祠堂,雨已经停了,天色还是阴沉。
空气清新湿润,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味。
“可算结束了。”顾砚楷揉着膝盖凑过来,“八郎,真不去后园?”
“不了。”顾砚舟摇摇头。
孩子们散开来,三三两两说话。大人们互相招呼,各自领着孩子往回走。
顾砚舟独自往回走。路上遇见二房的顾砚栋,那孩子规规矩矩行礼:“八弟。”
“砚栋哥。”顾砚舟还礼。
回到偏院,刘嬷嬷备好了姜汤。顾砚舟换了家常衣服,捧着碗坐在窗前。
汤很烫,他小口小口喝着。姜的辣味从喉咙暖到胃里,驱散了祠堂的寒意。
“少爷,柳姨娘让人送了东西来。”石头提着食盒进来。
是几块芝麻糖,还温着。
顾砚舟拿起一块,慢慢嚼着。甜味在嘴里化开,冲淡了祠堂里那股香灰气。
他看着窗外的雨,忽然想起前世。也是清明,他给学生讲古代宗法制度。
那些嫡庶之别、长幼有序的规矩,在书上是冷冰冰的字句。
如今他自己成了这规矩里的一环,跪在祠堂里,对着陌生的牌位磕头。
命运这东西,真是说不清。
雨又下大了,打在窗纸上啪啪作响。天色暗得早,屋里点了灯。
顾砚舟拿出书本,就着灯光看。那些字在眼前晃动,他却没看进去。
脑子里还是祠堂里那一幕。
嫡庶分明,等级森严。定远侯站在最前,庶出的孩子们站在后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不能逾越。
他要在这森严的等级里,找到自己的路。
科举。只有科举,才能打破这嫡庶的壁垒。
原主才八岁,还早。但他等得起。
夜深了。外头传来打更声,三更天。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
顾砚舟吹了灯,躺上床。黑暗中,他睁着眼,听着雨声。
清明过了,春天就真的来了。
他要抓紧时间。
小说《庶子青云:从冷院到宰执》 第5章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