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裴述在火场中选择救下他的义妹时,我终于历劫圆满。我是记录人间七苦的司簿仙君。
此番下界,正是为了亲历「爱别离」之苦,好在典籍上落下最真实的一笔。他大业得成,
我道行精进,两不相欠。我本以为这桩凡间俗事就此了结。却不料三百年后,听闻有位凡人,
竟甘愿受三百年炼魂之火,只为求见我一面。1.嫁入裴府那天,下着雨。
不是那种连绵的细雨,是带着闷雷,砸在青瓦上噼啪作响的急雨。喜娘在我耳边念叨,
说这是好兆头,贵人出门风雨相送。我坐在喜床上,透过盖头的缝隙,
看出去是窗外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芭蕉叶。屋里燃着香,是安神用的,可我的神思依旧清明。
非常清明。我在默记今天的每一个细节。雨水的味道,喜被上鸳鸯刺绣的触感,
远处隐约的雷声。这些都会是我将来要写入典籍的素材。我是司簿仙君,素和。此番下界,
是为亲历「爱别离」之苦,好在天界的《七苦录》上,补完这空缺的一章。这具凡人肉身,
名唤苏荷,是个落魄官宦家的女儿。冲喜的对象,是当朝丞相,裴述。一个我来之前,
就已经躺在床上,据说熬不过这个雨季的男人。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接着是丫鬟们压低了的请安声。他来了。我捏紧了袖口里的仙珏,确保在凡人眼中,
我只是一个紧张到手心冒汗的新嫁娘。盖头被玉如意轻轻挑开。我看清了裴述的脸。
画像上的形容词过于单薄了。病气让他原本锐利的轮廓显得柔和,唇色很淡,眼睫垂着,
投下一片倦怠的阴影。他穿着一身大红喜服,反而衬得那张脸愈发没什么血色。他没说话,
只是看着我。看了很久。我按照凡间新娘该有的样子,微微垂下头,显出几分羞怯。实际上,
我的神识正在天界我的书房里,对比《百美图》,
确认他的长相在我这几万年的阅历里能排进前十。不错,这次历劫对象选得赏心悦目。
「都退下吧。」他的声音比我想象的要低,有些哑,像是久未说话。丫鬟们鱼贯而出,
合上了门。屋子里只剩下我和他,还有那炉快要燃尽的香。他走到我面前,没有坐下,
而是弯下腰,伸出手。他的指节很长,骨骼分明,带着一丝凉意,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脸颊。
「往后,委屈你了。」他说。委屈?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凡间女子嫁给一个将死之人,
确实算得上委屈。我赶紧调整情绪,眼眶里适时地漫上一点水汽,声音也放得又轻又软,
「能侍奉夫君,是苏荷的福气。」他好像是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只是收回了手。
他没有与我合衾。那一整晚,他就坐在桌边,看窗外的雨。而我,端坐在喜床上,一夜未动。
天快亮的时候,他咳了几声,很压抑。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学着凡间妻子的模样,
想替他拍拍背。手刚碰到他的肩膀,就被他抓住了。他的手很烫,烫得有些吓人。「别碰我。
」他声音依旧很轻,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苏荷,记住,离我远一点。」我点点头。
司簿阁的书海中,这类开局屡见不鲜。一个冷漠疏离的男人,一段有名无实的婚姻。接下来,
便是另一个女人的登场,将这脆弱的平衡彻底打破。这个劫,似乎会很顺利。
2.裴述并没有死。他病愈那天,是从宫里回来的。官服还没换下,一身的沉肃,
眉眼间的病气散去,露出了画像上那种锋利逼人的气势。整个丞相府张灯结彩,
像是又办了一次喜事。而我,作为给他冲喜的妻子,总算可以名正言顺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众人都说我气运强,竟能让丞相转危为安。也就是在那天,他带回了一个姑娘。「这是云芝,
我已故至交的独女,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从今往后,她就是我的义妹,也是府里的二**。
府中上下,待她须如待我。」裴述站在堂前,对着府中上下的人介绍。云芝躲在他身后,
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裙,身形很单薄,
走起路来右脚似乎有些不便,一瘸一拐的。我看着她,心里有了数。一个「亡友遗孤」,
再加上一个「救命恩人」,双重身份的叠加,足以让任何男人为之倾尽所有。
这是凡人世界里,最坚不可摧的情感羁绊之一。典籍上对此有详细记载。「***。」
云芝怯生生地走到我面前,福了福身。裴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平静,却带着一丝警告。
我立刻进入状态,扮演起温婉大度的丞相夫人。我拉起她的手,笑得很温和,
「妹妹不必多礼,以后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她的手很凉,也很瘦。那一刻,
裴述的表情似乎松动了一下。自那之后,裴述依然不怎么踏入我的院子。他的所有精力,
都放在了云芝身上。他请了京城最好的女先生教她诗词歌赋,请了最有名的绣娘教她女红。
云芝身子弱,三天两头生病,裴述便亲自去太医院,为她请来御医,守着她喝完一碗碗苦药。
府里的下人都是人精,很快就看出了风向。原本分配到我院子里的上好用度,
都悄悄送去了云芝那里。我的侍女春禾气不过,跑去理论,反而被管家训斥了一顿。「夫人,
」春禾回来后,眼睛都气红了,「他们太过分了!您才是这府里的主母!」
我正在临摹裴述的字迹,闻言,头也没抬。「随他们去吧。」春禾不解,「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放下笔,吹了吹墨迹,「反正都是一家人,给谁用不是用。」
春禾以为我是伤心了,不敢再多说。我当然不会伤心。我只是在尽职尽责地体验。被冷落,
被忽视,这正是「爱别离」的第一课。我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子里那棵不开花的木槿树,
轻轻叹了口气。背影,一定要萧索。晚膳时,裴述难得来了我的院子。他带来了一支梅花簪,
白玉雕的,样式很简单。「听闻你在练字。」他把簪子放到我面前的桌上,
像是在完成一个任务,「长公主下月设赏花宴,府中女眷都要出席。你戴着这个去吧。」
我拿起簪子,对着他笑了笑,「多谢夫君。」这行为模式也对得上。施予小恩小惠,
以维持表面的平静,防止发妻因嫉妒而做出有损颜面的事。凡间的权贵之家,大抵如此。
他嗯了一声,并没有多留,转身就要走。我叫住他。「夫君,今晚……不留下吗?」
我演得很好,声音里有恰到好处的期盼和不易察觉的卑微。他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隔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说。「云芝身子不适,我过去看看。」门被关上,脚步声远去。
我将那支玉簪随手扔在妆台上,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了一个微笑。很好,
一切都按部就班。3.长公主的赏花宴,设在京郊的皇家别苑。
这是我第一次以丞相夫人的身份出席如此重要的场合。府里的绣娘赶制了好几套新衣,
但我最后还是选择了裴述送的那身素色长裙,配上了那支白玉簪。到了别苑,我才发现,
京城所有的贵妇名媛,无不珠光宝气,锦衣华服。我这一身,简直像个误入的丫鬟。而云芝,
穿着一身鹅***的衣裙,头上戴着赤金镶红宝的步摇,衬得她小脸娇俏动人。她一出现,
就引来了不少目光。我平静地跟在裴述身边,接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或同情或轻蔑的眼神。
宴会进行到一半,出了岔子。云芝大概是第一次见这么多奇花异草,一时新奇,竟「无心」
摘下了一朵开得正盛的重瓣芍药。那正是长公主最爱的一株,名曰「醉芙蓉」。
长公主身边的嬷嬷当场就变了脸色。周围的气氛瞬间凝固。云芝吓得小脸惨白,拿着那朵花,
不知所措,眼泪都快下来了。所有人都看着裴述,想看他如何收场。我站在他身边,
已经准备好了迎接即将到来的顶罪环节。这是此类故事的第一个**点,
男主通常会选择牺牲发妻的颜面,以彰显他对白月光的特殊保护。然后我就看着。
看着裴述从云芝手里拿过那朵花。他转身面向长公主,将那朵芍药递给了身后的内侍,
然后撩起衣摆,竟是当众跪了下来。整个别苑,鸦雀无声。「臣管教义妹无方,
惊扰了公主殿下雅兴。」他的声音沉稳,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云芝初入京城,不懂规矩,
所有过错,皆在裴述一人。臣自请领罚,还望公主殿下,莫要迁怒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我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权倾朝野的裴相,会为了这么一件小事,
当众下跪。他把所有的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没有牺牲我,也没有苛责云芝。我有些茫然。
这不对,卷宗里从未有过这样的记载。强大的男性通常会选择牺牲他人,而非自我贬损,
尤其是在这种公开场合。我看到云芝的眼泪掉得更凶了,但那泪水里,除了惊慌,
似乎还有浓浓的愧疚。长公主也没想到裴述会来这么一出,愣了半晌,才亲自下台阶扶起他。
「裴相这是做什么,折煞本宫了。不过是一朵花,本宫还没那么小气。」
她看了一眼裴述身后依旧脸色惨白的我,和快要哭晕过去的云芝,叹了口气。「都起来吧,
此事休要再提。」一场风波,就这么过去了。可我的心里,却一点也不平静。这不对。
这非常不对。回府的路上,我忍不住问他:「夫君……今日为何要……」「为何要下跪?」
他替我说完,语气很淡,「我是男人,也是她的兄长,为她承担过错,理所应当。」
「那你就不怕,有损你的颜面?」他看了我一眼。「颜面,有时候没那么重要。」他说完,
便闭上了眼睛。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疲惫的侧脸,第一次对我的历劫任务产生了一丝困惑。
这个男人……好像和我认知中不太一样。4.云芝病得更重了。那日赏花宴后,
她似乎是受了惊吓,又吹了风,回来就发起了高烧,日夜咳血。御医来了一趟又一趟,
都摇头说药石罔效,只能尽力调养。裴述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她床前。我按部就班,
每日都会端着汤药过去探望。即便上一次他的行为出现了偏差,但我还是相信,
大的情感走向不会改变。他为她付出越多,我这「爱别离」之苦就越深厚。那天夜里,
我又端着药碗进去。房间里光线很暗,裴述正坐在云芝床边,握着她的手。
云芝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锁,嘴里喃喃着什么。我正要开口,却看到了让我震惊的一幕。
裴述拿起一把小刀,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道口子。鲜红的液体滴入药碗中,
与深褐色的汤药混在一起。他用那碗混着自己血的药,一勺一勺地喂给了云芝。
我的脚步顿在原地。这是……以血为药?我查阅过凡间的典籍,这种法子,闻所未闻。
倒像是某些邪术,极耗心神与元气。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存在,猛地回过头来。
「谁让你进来的?」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我举了举手里的托盘,「我……我来送药。」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以后没有我的允许,
不准踏入这个房间半步。」他夺过我手里的药碗,看也没看就放到一边。
然后语气冰冷地将我赶了出去。「出去。」我被他推出了门外。房门在我面前重重关上。
我站在门外,很久都没有动。他好像有什么秘密,而且这个秘密和云芝的病有关。
他愿意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精元。我有些恍惚,
眼前的场景与我书阁中那些记载凡人情事的卷宗何其相似。一个被偏爱的,一个被无视的,
故事的开端总是这样。只是他付出的代价,似乎太大了些。我开始更频繁地关心云芝的病情,
明里暗里地观察。我发现,裴述每隔三日便会用自己的血喂给云芝。而他自己的脸色,
也肉眼可见地一***一日苍白。他似乎……在用自己的命,换云芝的命。
难道……他真的深爱云芝?那我呢?我又算什么?5.边关传来急报,云芝的故乡,
江南一带,流寇四起,已经围了城。消息传到府中时,云芝刚能下床。她听到这个消息,
当场就急得咳血,跪在地上求裴述出兵。裴述的书房里又一次跪满了劝谏的幕僚。「丞相,
万万不可啊!江南是太子的地盘,此时出兵,正中下怀!」我在一旁冷眼旁观。很好,
又是一个经典抉择场景。上次他没牺牲我,这次呢?我家世落魄,
唯一的倚仗便是在军中任职的父亲和兄长。这一次,于情于理,他都会派我的家人去送死,
以此来安抚云芝,同时剪除我的羽翼。果然,裴述在朝堂上举荐了我父亲苏威领兵出征。
圣旨下来那天,我站在廊下,看着传旨的太监远去。事情终于回到了我熟悉的轨道上。
我内心冷静地记录:关键冲突。目标人物为安抚白月光,选择牺牲正妻家人。但是,
当晚发生的事情,又一次失控了。夜深人静,一道黑影潜入了我父亲的府邸。
是我悄悄跟过去的。我看到裴述脱下夜行衣,将一道密令交给了我父亲。「将军,
明日不必点兵出征。」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已经安排了李偏将,
带一千人马虚张声势即可。你和苏珩公子,就称病在家。」我父亲大惊失色,「丞相!
这可是欺君之罪!」「我自有分寸。」裴述的语气不容置喙,「将军只需记住,
令嫒是裴某的妻子。裴某,不会让她成为孤女。」说完,他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我躲在暗处,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宁愿冒着欺君的风险,
也要保全我的家人?为什么?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第二天,朝堂上果然炸开了锅。
苏威将军「突发恶疾」,无法领兵。裴述被太子***弹劾得体无完肤。他站在朝堂中央,
面色平静地领了皇帝的申斥,甚至被罚了半年俸禄。他什么都没解释。我站在丞相府里,
听着外面传来的消息,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名为心慌的情绪。这个男人,
完全不按常理在走。我的历劫,好像……出了点问题。司南佩安静得像一块废铁。
我需要的「被牺牲」和「被抛弃」之感,一次次落空。我得做点什么。
6.京城西山红叶正盛,我以散心的名义,邀约裴述同去,还大度地请上了云芝。到了山顶,
天色转阴,很快便飘起了雪。下山的路很快变得湿滑难行。我的内心开始活络:雪天,山路,
体弱的白月光,被冷落的正妻。要素齐全,是制造二选一困境的绝佳时机。云芝走在前面,
许是山路不平,她脚下不稳,眼看就要滑倒。按理说,此刻裴述应是飞身相救,
从而忽略同样处于危险中的我。但他没有。他站着没动。
倒是云芝身边的丫鬟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我的心一沉。机会稍纵即逝,我决定亲自上场。
在经过一处陡坡时,我脚下一滑,惊呼着朝山崖边倒去。这是经过我估算的位置,
不至于真掉下去,但看起来足够惊险。这下,总该逼他做出选择了。我看到他脸色一变,
身形动了。然而,他不是向我冲来。他以极快的速度,
一把将站在我身后、本无任何危险的云芝拉到了他自己身边,远离了崖边。然后,
他才转过头,看着在崖边勉强稳住身形、脸色煞白(演的)的我。「别闹了,自己站稳。」
他语气冷冰冰的,却又带着一点无奈和拿我没办法的感觉。很好。太好了。总算有一次,
他的行为完全符合了我的预期。为了保护女配,对我这个正妻的生死全然不顾。
我心里一边给司南佩传输情绪波动,一边委屈地站直了身体。下山的时候,大雪封路。
马车只有一辆。云芝冻得瑟瑟发抖,咳个不停。我坐在角落,也假装瑟瑟发抖,
心里却在期待。来吧,把马车让给她吧,把我一个人扔在雪地里吧。你要不这样,
我很难办啊。裴述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外面。他对车夫说:「送云芝**先回府。」好好好。
然后,他转向我,在我以为他要说出「你等下一趟」的时候,他却脱下了自己的大氅,
弯下腰。「上来。」我愣住了,「什么?」「我背你下山。」他言简意赅。
我趴在他背上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他身上很暖,走得很稳。风雪刮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