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氏笑吟吟的,此时才指着裘慎的背影,道:“这便是你们府上大姑奶奶的千金?倒是生得肖母,小小年纪,已是明艳照人。”申氏淡淡一笑,道:“性情也与我家小姑肖似。”罗氏听了,便知自家小姑是十分不喜这女孩儿了,便道:“总是个没了爹的可怜孩子,你是舅母,能照应的便照应着。”...
天气闷热,但车中置了冰,闭紧门窗不使热气入内,再有丫环跪坐在旁轻摇纨扇,倒也还算凉快,一路到了荷池畔,却是谁都不想出去,但外头有仆妇来催,最后还是裘慎当先出了马车,裘怫紧随其后,然后才是苏留芳和裘怡携手而出。
迎面就是一股热浪扑来,裘慎注重仪态,只是略一皱眉便稳稳站定,自有墨润赶紧撑开花伞为她遮避烈日。旁人却没有这等优待,裘怫幸得丫环葛覃是个丰润的身材,为人又忠心,迎着日头一站,将纤瘦矮小的裘怫牢牢挡在身后,竟是半丝阳光都没照到裘怫的身上。至于裘怡,却是站在苏留芳的西侧,虽未能全然避过日头,却也挡了大半,只是苏留芳自己并不曾察觉,自顾的举起手中纨扇挡住日头,却也只堪堪挡了大半张脸而已。
得盛家的跟在一边,眼见着这一幕,便在裘怡的身上多瞅了一眼,自家三个姐儿,大姑娘随了夫人,喜怒不形于色,二姑娘的容貌随了她生母,性子却是让人有些看不透,说是安分听话毫无主见,可身边的丫环却是瞧着极为忠心懂事,那魏紫、玉台是跟葛覃一起分派给三个姐儿的,当初摆明葛覃是愚笨的一个,二姑娘偏挑了她,不是撞了大运,便是慧眼识人,端是如她生母般灵透得不似凡人。
至于三姑娘,小小年纪,讨人喜欢,又有诸多心眼,虽晓得她是利用旁人,却是生不出半分恶感,也算得个不凡之人。
就在得盛家的为自家三个姐儿暗暗骄傲时,那边两辆车上,申氏带了苏元芳和苏承芳及其他几个苏家女一一下车,十个姐儿汇聚一处,数数人头,一个没少,申氏放心了。人多虽然能给侄女儿捧场,可也有麻烦,这要是不留神走丢了一个,忠毅伯府可就成京城中的笑话了。
对着女孩儿们叮嘱了一番不得乱跑,赏荷时都要十个人在一处云云,申氏才拭了拭汗珠,着娘家来迎的管事妈妈带路,沿着荷池畔的林荫道,一路走到依池而建的习习轩,掀了门上的湘妃帘,便是一股蕴了冷香的凉气袭来,可算让热得不行的申氏缓过了一口气。
轩堂内热闹之极,已是来了七八家的夫人小姐,三五成群的说说笑笑,一眼看过来,全是和娘家宣平侯府沾亲带故的人家,而出面应酬的,就是自家大嫂宣平侯夫人罗氏,围在罗氏左右的二人,一个是罗氏的亲妹妹,其夫家是辅国将军府,虽说也是勋贵,不过却是个没实权的。
另一个是衡国公府的三夫人洪刘氏,算得是来客人唯一从国公府里出来的,只是还是不能与李妙人所邀的那两位凉国公府的嫡小姐相提并论,因为衡国公府三房是庶房,那位洪三老爷也没什么出息,白身一个,全靠依附兄长衡国公过活,打理着衡国公府的庶务,说是老爷,其实跟个大管事没什么区别,连带着这位三夫人刘氏也没什么地位。虽说没地位,但刘氏长袖善舞,与许多勋贵人家的夫人都交好,也最是爱凑热闹的一个人,所以但有宴请聚会,她大多不会缺席,罗氏想着要给女儿撑门面,就给她下了帖子,请不到衡国公府嫡房的夫人小姐,能请到庶房的夫人小姐也行,怎么说都是国公府的,面子上好看些。
申氏进来,身后是十个年纪在五至十五岁之间的女孩儿,即便是丫环们没进来,只跟进了三四个老成的仆妇,这么一群也足够引人注目,别人家过来,顶多带着两三个姐儿就差不多了,这一下子涌进来十个,可不招人眼,原本热闹的说笑声都为之一静。
罗氏却是笑了,忙起身相迎,拉了申氏的手回座,只向洪刘氏介绍道:“这便是我们府上的大姑奶奶,忠毅伯夫人。”
洪刘氏倒是头一回见申氏,不过彼此都听说过,忙上前见礼,虽她是国公府里出来的,可架不住申氏是正经的伯夫人,男人出息,官阶虽不高,却实权在握,洪刘氏性子圆滑善舞,也无诰命在身,自然不敢跟申氏摆什么国公府的架子。
申氏打量洪刘氏几眼,才回了礼,那边申宝娟已经过来,笑嘻嘻的给申氏见礼,然后便迫不及待的拉了苏元芳的手道:“我可等你好一会儿了,怎么才来,咱们那边说话去。”
夫人们聚在一堆,小姐们自然也凑在一处,各自说笑。
苏元芳为难,道:“我还不曾给舅母见礼呢。”
罗氏笑道:“免了免了,一家人不必拘礼。”顿一顿,又看向苏元芳后面的一群女孩儿,“你们都随宝姐儿说话去,不必拘束。”
话虽如此,申氏仍是让女孩儿们给在座的夫人们见了礼,方让申宝娟把人带走。
罗氏笑吟吟的,此时才指着裘慎的背影,道:“这便是你们府上大姑奶奶的千金?倒是生得肖母,小小年纪,已是明艳照人。”
申氏淡淡一笑,道:“性情也与我家小姑肖似。”
罗氏听了,便知自家小姑是十分不喜这女孩儿了,便道:“总是个没了爹的可怜孩子,你是舅母,能照应的便照应着。”
忠毅伯太夫人还在,即使不喜欢也别落了口舌,坏了自己的名声还要拖累儿女,总归是个没爹的孩子,生得好又如何,将来造化有限,妨碍不着什么。罗氏这是熟知申氏心胸狭隘的性子,所以暗暗提点一句。
申氏饮了一口井水镇过的酸梅汤,用帕子拭拭嘴角,仍是淡淡一笑,道:“我晓得,我女儿有的,她都有。”
面子活谁都会做,至于里子嘛,好坏就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了。
洪刘氏是极机变的人,听这姑嫂的对话,已是隐约有了端倪,悄悄多打量了裘慎几眼。
裘慎不曾察觉,倒是裘怫无意间瞥到了,心念一转,便猜出多半是罗氏与申氏说了什么,才引起了这位洪三夫人的注意,于是轻轻拉了一下裘慎的衣袖,待裘慎向她望来,才轻轻往申氏那边飘了个眼神。
裘慎便也跟着望过去,申氏还在与罗氏说话,并没有注意这边,倒是正好跟那位三夫人洪刘氏的目光对上,裘慎便微微一福,动作很轻,除了裘怫,旁边几个苏家的女孩儿和裘怡都不曾察觉。
洪刘氏眼神一亮,她在衡国公府内地位不高,可在外头,还还是堂堂的洪三夫人,见过的千金娇女不知凡几,却少有像裘慎这样兼具明艳与端庄的,即便有,也是年长一些,至少也十三四岁了,十岁以下的女孩儿,终究是孩子天性更多些,稚气活泼,尚不懂得收敛和稳重。
虽说丧了父亲,但母亲毕竟是伯府嫡女,得太夫人疼爱,听说与兄长感情又好,小小年纪便如此明艳端庄,长大了必然更是了得,洪刘氏心下盘算着,她的次子洪熹今年十岁,与这女孩儿倒是年纪相仿,若是求娶此女,便也间接与忠毅伯府成为姻亲,很是划算,毕竟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忠毅伯苏长英颇得重用,如今虽才是个五品的吏部郎中,但她前些时候听自家老爷提过,说吏部尚书年迈体弱,在年底之前多半会告老乞骸,如无意外,继任者就在左右两位侍郎里头挑。
那么毫无疑问,最迟至明年初吏部就会空出一个侍郎之位,但凡有资格竞争的官员,如今都是摩拳擦掌,八仙过海各展所能,苏长英就是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本身资历够,为人也精明能干,又熟悉吏部事务,而且同时兼具勋贵与文官的身份,在外面的名声也不错,文官们不排斥他,勋贵们也希望在吏部能有个大权在握的自己人,可谓是要背景有背景,要能力有能力,要人脉有人脉,只要苏长英自己不犯浑,上位的机会非常大。眼下苏长英还不到四十,这个年纪在官场大有可为,哪怕是运道欠佳从此以后寸步未进,堂堂侍郎也是个不小的官。
洪刘氏虽是女子,却也有份野心,不甘心三房永远依附在嫡房之下,想要分府自立,自家老爷是指望不上了,唯有两个儿子还能指望一下,只是长子洪烈不是读书的料,跟他爹一样胸无大志,唯次子洪熹,自小聪颖,启蒙时便屡受蒙师称赞,进学后更是勤奋,洪刘氏便将一腔心血全洒在次子身上,次子将来肯定是要走科举之路的,如果能有个吏部侍郎的岳父,必然如虎添翼,可惜他一个庶房嫡次子,想娶苏长英的嫡女还不够格,而庶女的话,洪刘氏自己也不乐意,与其娶一个庶女,还不如求娶裘慎,嫡出,品貌不差,是苏长英嫡亲的外甥女儿,娘亲舅大,只要常走动,亲娘舅也不比岳丈差什么。
这么一想,洪刘氏看裘慎的目光就越是眼热,可惜裘慎还在孝期,眼下不是登门提亲的时候,再者,年纪毕竟还小,再观察观察也无妨。
呼啦啦一阵动静,在场十个女孩儿中,倒有八个全围到了窗外,伸脖探脑向那边看去。因小小年纪就封了爵,又深得帝宠,加之生得玉面如敷粉,名中又有个秀字,京中有好事者,便给郑秀起了个雅号,称作独秀国公,意为在京中各名门贵公子中,这位小爷一枝独秀。独秀国公年纪小,名气大,京中女孩儿们大抵都听闻过,只见过他的不多,偏今日在场有个女孩儿是认得他的,冷不丁叫了出来,可不引起其他女孩儿们的好奇心,轰然围观,便是有...
裘慎并不知才见了自己一面,那位洪三夫人就已经打算得那么长远,此时她与裘怫双双坐在角落,虽说随后又陆续进来了几家夫人小姐,使得轩厅中更加热闹,可她们左右并无人凑过来,显得十分冷清。
这自然是有缘由的,初时还是有几个娇女见她们姐妹面生,倒是聊了几句,只是很快就不再理会,原因有二,一是因为申宝娟刻意冷落了她们,而申宝娟会如此,自然是因为苏元芳在她耳边说了几句。申氏不喜苏氏,苏元芳自然就厌恶裘慎和另两个便宜表妹,刻意要在这场合中给裘慎一个难堪。那些娇娇女们多与申宝娟相熟,见主人冷落,她们自然是向着申宝娟的,便跟着冷落裘慎姐妹了。
第二个原因却在裘慎和裘怫自身,君不见裘怡也一样受冷落,可这个姐儿惯是会讨人喜欢的,场中她年纪最小,容貌生得好,腆着笑脸谁看了都忍不住想捏捏,又是个自来熟,人家不理她,她也能与人说得热闹,都是小女孩儿,多说上几句,总会有一二句回应,你来我往,很快就熟了,便是再想冷落也不行。
裘慎自持身份,旁人不理她,她也不去主动讨好,裘怫是跟着嫡姐有样学样,两姐妹一般的端坐如松,仪态庄重,不像参加聚会,倒像参加祭祀似的,便更没有人肯理会她们了,本来天儿就热,大家出来便是想放松放松的,谁肯端着架子,累不累啊,就算屋里摆了好几个冰盆,又有丫环站在角落里举着长扇造风,也架不住会累得冒汗。
却不知这正是裘慎想要的,身在孝期,本不当出来参加聚会宴饮,只是苏氏被太夫人说动,又兼以为她年纪小,无碍大妨,所以让她来了。只裘慎却是不肯放纵自己违礼的,即使是不得已来了,却也不愿享乐欢笑,因此刻意作出庄重穆然之姿,隐约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过裘慎独善己身,却并没有约束两个庶妹与她一般,见裘怡与人言笑无忌,她也不管,裘怫与她有样学样,她也不赞,多一个眼神也不曾给。
裘怫也不以为意,嫡姐的脾气禀性她早就清楚,捧着丫环送上来的酸梅汤,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挺自得其乐。她坐的位置好,正斜对着一面窗,窗口半开透风,顺带就能欣赏到盛开的荷花,有白有粉,沐着日光像是会闪光似的。
还有一艘小舟穿梭在荷叶间,摇橹的是个和尚,船中摆着一张短脚茶案,两个少年对坐品茗,身后各自站着一个清秀小厮撑伞遮阳,很是惬意的模样,然后便见其中一个少年突然伸手折了一枝半开粉莲,那摇橹的和尚有些不满,不知说了什么,那折花的少年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顺风传了过来,正说笑的女孩儿们都愣了一下,胆小的只在心中嘀咕何人这般无礼,胆大的却已经凑到了窗边向外望去,便听一个女孩儿惊呼道:“是那位京中独秀国公爷啊。”
“咦?真的吗?”
呼啦啦一阵动静,在场十个女孩儿中,倒有八个全围到了窗外,伸脖探脑向那边看去。
因小小年纪就封了爵,又深得帝宠,加之生得玉面如敷粉,名中又有个秀字,京中有好事者,便给郑秀起了个雅号,称作独秀国公,意为在京中各名门贵公子中,这位小爷一枝独秀。
独秀国公年纪小,名气大,京中女孩儿们大抵都听闻过,只见过他的不多,偏今日在场有个女孩儿是认得他的,冷不丁叫了出来,可不引起其他女孩儿们的好奇心,轰然围观,便是有几个端坐不动的,也不过是生性矜持,不好意思罢了,其实心中也是好奇之极。
这一看,却看出事来,却见后面忽忽的又追过来一只小舟,摇橹的是个妇人,站在舟中的却是个打扮较好的绿裙丫环,对着那两个少年福了福礼,也不知说了什么,一会儿,两只小舟便调转方向一前一后的往斜对岸一处水榭去了。
“定是李妙人那贱人将他们截走了。”
申宝娟看得清楚,那处水榭便是李妙人今日赏荷的场所,心里恨得跟什么似的,若不是被截,再过片刻,独秀国公的小舟就会靠近她们这边,到时正好能请那两个少年请过来,哪怕说不上话,多瞧几眼也是好的。
女孩儿们都有些泄气,听了申宝娟的话,有志一同的声讨起李妙人来,这边动静大了些,便惊动了那边的夫人们,罗氏派了丫环过来一问,也有些不满,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嘱咐女孩儿们安静些。
然而申宝娟却是分外的不甘心,便拉了苏元芳和苏承芳两个,跑到罗氏身边左磨右蹭,说是想乘舟亲自采几枝莲献给几位夫人们。
罗氏吃不过她的死缠硬磨,加之又有几个娇娇女过来凑趣,也想一起去采莲,便安排了四五只小舟,载了十几个女孩儿钻入了荷叶中,这其中也有裘慎三姐妹。
裘慎自是不愿去的,只是申氏开了口,让苏元芳带上她们仨姐妹,长辈有命,她一个小辈可以心里有意见,嘴上却绝不能拒绝的。不过一个长辈,见不得小辈在那里独善其身,亲自命小辈去玩乐,有意无意的要坏小辈的名声,这心眼手段也够不上台面的。
暗含着几分鄙夷,裘慎带了两个庶妹上了小舟,得盛家的也跟了过去,为防意外,还特地向罗氏讨了两个会水的婆子跟着。小舟才多大,三个小的加上三个大人,再加上一个撑伞的丫环和摇橹的仆妇,便再也装不下其他人了。
苏家其他女孩儿也想来,却让申氏给拦下了,只说小舟不够数,等苏元芳裘慎她们玩过一圈回来,再让她们轮流登舟游玩。瞬间就给裘慎三姐妹拉足了仇恨,凭什么投奔来的表小姐可以先登舟去玩,她们这些正经的伯府千金却反而要落到她们后面。
不提这些苏家女孩儿们心中是如何想,裘怫却是挺自在,她便是这性子,不管什么情境下,都能给自己找些乐子,外面虽不如屋里凉快,可碧绿的荷叶,粉白的荷花,却也别有一番趣味,只是裘慎仍是一副不苟言笑之态,裘怫便也不好将心中的自在表露出来,她俩个如此,独独闷坏了裘怡,再怎么活泼好动,碰上两个不应和她的姐姐,也没半点法儿,只好东瞅西看,看到喜欢的花朵儿,就让仆妇把小舟摇过去采摘,不多一会儿,倒是采了两朵半开莲朵儿,一粉一白十分好看,还要再摘时,斜地里又穿出来一舟,上头一个皮肤微黑相貌庄严的和尚在那里诵经,也不阻她采莲,只是听着经文,却是再让人下不得手。
和尚们还要等着结莲子入药呢,哪肯让人把花朵儿都祸害了,白日里都有和尚在池上巡视,寻常来赏玩的游人摘个一二朵的,他们并不过问,只不许再多摘多了,先是诵经感化,若还有人要辣手摧花的,少不得便要上前劝说,再不听的,便要翻脸。
当然,也无人敢与广安寺的和尚翻脸,广安寺是受皇家供奉的寺院,等闲人是不敢招惹的,而招惹得起的,谁家里还没个莲池,至于要跑到广安寺的地盘上采莲么,因此,一般来说,和尚们只要诵诵经就够了。
裘怡虽然不知这荷池上的规矩,但她极有眼色,见那和尚容色肃穆,便讨好的笑了笑,稚声稚气的道:“大和尚,我们这便回去了。”
和尚见她生得玉雪可爱,笑容尤其天真无邪,肃穆的容色便缓和了许多,小舟转向,隐入了荷叶丛中。
得盛家的看看裘慎,见她也微点一下头,知道自家大小姐也是想回轩厅中去的,因此便对摇橹的仆妇道:“回吧。”
那仆妇应了一声,只是此时小舟已深入荷池,左转右转都行,只不能回头,要回轩厅,得从荷池上绕个圈子,不知是有意无意,这圈子一绕,从荷叶丛中再穿出来时,恰好就在李妙人宴客的水榭附近,偏申宝娟与苏元芳、苏承芳姐妹所乘的小舟也驶到这边来,两下一遇,都是一愣,然后苏元芳就冲着裘慎冷哼一声。瞧着端庄矜持,还不是冲着那位独秀国公来了,真真让人瞧不起。
裘慎虽不知苏元芳在想什么,却仍是礼貌性的道:“我们正要回去。”
没问苏元芳她们要不要一起回,因为瞧着她们的神色,便是不想回的,裘慎也不去碰那个钉子。
苏元芳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水榭,冷哼一声,正要讽刺两句,却蓦然见有人走到水榭边,扶栏往这边看过来,阳光下,容色清晰可辨,正是那位独秀国公郑秀,她心中一喜,便忘了要说什么,正想扶一扶鬓,展现一下她伯府嫡女的优雅从容,却不想下一刻就见郑秀一头栽下了荷池,瞬间大脑空白,哪里还有什么优雅从容,只有失声尖叫,无意识身子一斜,撞在了身边亲妹妹苏承芳的身上。
苏承芳与裘慎同龄,都是九岁,只月份上比裘慎大上两个月,却身材娇小,还没裘慎高,哪里经得起苏元芳这么一撞,偏身后的丫环又被尖叫声所惊,忘了扶她,于是苏承芳整个人无所依恃,也栽进了水中。
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她们本来就什么也没做,清清白白的,怕什么。想着这个,裘慎越发觉得有底气了,坐姿更端正,腰也挺得更直。裘怫见状,也更着摆出了更有气势的坐姿,其实她心里和裘慎的想法也差不多,那个什么荣国公落水的时候,她们的小舟离水榭还有好一段距离呢,怎么都牵连不到她们身上。真要说有问题,也是水榭里的那些夫人小姐们更慌张,毕竟,是她们把荣国公请过去的,只那个荣国公很是莫明其妙,正主儿不找,拦下她们也...
郑秀落水,只有苏元芳注意到了,可苏承芳落水,在场两艘小舟上的主仆们却全都看了个清楚,顿时惊呼声此起彼伏,好在舟上都有会水的婆子,立刻就跳入池中,把苏承芳给捞了起来。
才刚落水就被捞起,自然死不了人,只呛了几口水,被婆子顶着肚子拍了几下,将水吐出来,苏承芳自然就清醒了,只是被吓得不轻,瞪着眼睛傻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快回去。”
跟着申宝娟出来照应的是罗氏身边的管事妈妈,心知这回必吃挂落,却也不敢怪苏元芳闯祸,见人救上来了,便赶紧命仆妇摇橹回转。
而苏元芳这时也方回过神来,尖叫道:“不能回,荣国公也落水了,快去救他。”
咦?
众人吃惊,下意识的回头向水榭方向看过去,正见有人从水中拖着什么往岸上游,瞧模样很是吃力,迟疑了片刻,那管事妈妈只得对裘慎福了一礼,道:“有劳裘小姐前去看看。”
不是她不想自己去,只是她所在的小舟上,苏承芳因落水而全身湿透,外衫单薄,里头的小衣若隐若现,偏夏日里谁都穿得少,想脱件衣裳下来遮一遮都不成,那荣国公虽然年纪小,到底是男儿身,哪能让他瞧见苏承芳这副模样,因此只能拜托裘慎所在的小舟。
裘慎迟疑了一下,她不欲管闲事,而且眼看着那边救人的已经快要上岸了,根本就用不着她过去,不过众目睽睽下却也不好拒绝,免得落个见死不救的恶名,便点了点头。
因事情严重,摇橹的仆妇也是使出吃奶的力气,小舟在水面行得飞快,那边才爬上岸,小舟便赶到了。
落水的果然是郑秀,跳下水救他的却是赵谨,旁边还有两个会水的侍卫在后面托着,岸上两个小厮接应,后头还有水榭里的几家夫人在那里等着接手,裘慎她们赶到,根本就插不上手,只能在一边看着,出于礼数,得盛家的在裘慎的示意下,还是去问候了一声,只是这眼前一团乱的情况,也没人有心情理会她,两句话就打发她走人。
得盛家的也不想让自家小姐淌这浑水,巴不得走人,不想小舟才转头,那边郑秀却突然睁开眼,指着小舟道:“别走。”
说完就又晕了过去,他这一晕不要紧,却苦了裘慎三姐妹,当即让赵谨命侍卫给拦下了,脱身不得。而直到这时,裘慎才知道那和郑秀在一起的少年竟然是四皇子,顿时心就沉了下去。
好在赵谨并不明白郑秀的用意,虽把人拦下来,却并没有苛待,只命侍卫将三姐妹好生生的请到了广安寺,让人安排了一间禅房,点心茶水一样不少,除了不能走,其他的并无什么了。
“大姐姐,我们……我们什么也没做,他们为什么不让我们回去?”
三姐妹并排坐在禅房里,裘慎虽心中七上八下,但面上还算镇定,裘怫依然一切向长姐看齐,有样学样,独裘怡最是耐不住,忍不住问了出来,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雾蒙蒙的,一副吓得快要哭起来的表情。
“别慌,不要紧的,许是有什么误会,等荣国公醒了,说清楚便无事了。”
裘慎镇定的安慰她,同时觉得裘怡这么慌张,很有些丢脸,忍不住看了裘怫一眼,平日她虽最讨厌这个二妹,但此时却觉得裘怫的表现还是令她满意的,两个妹妹相差一岁,准确的说,是只差八个月,裘怡的表现明显就是经不起事的,教她越发看不起。
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她们本来就什么也没做,清清白白的,怕什么。想着这个,裘慎越发觉得有底气了,坐姿更端正,腰也挺得更直。
裘怫见状,也更着摆出了更有气势的坐姿,其实她心里和裘慎的想法也差不多,那个什么荣国公落水的时候,她们的小舟离水榭还有好一段距离呢,怎么都牵连不到她们身上。真要说有问题,也是水榭里的那些夫人小姐们更慌张,毕竟,是她们把荣国公请过去的,只那个荣国公很是莫明其妙,正主儿不找,拦下她们也不知是做什么,难道是落了水后眼花,认错了?
总不能生拉硬扯的栽赃荣国公是因为看到她们给吓得一头栽进水里的吧。裘怫不着痕迹的撇撇嘴角,要是真有人敢往她们姐妹仨头上泼脏水,她……她就放长姐出去咬人。
小姑娘家家的,除了这样发狠,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这想法不能给裘慎知道了,否则这位端庄的长姐非弃了形象不要也要掐着她的脖子怒吼不可。
和裘慎骨子里的端庄镇定心无杂念不同,裘怫这装出来的样子虽像,心思却是九转十八弯,却不知还真让她给弯对了一点,郑秀会一头栽下池水中去,的的确确是因为看到了她。
却说郑秀今日出来,原是赵谨三兄弟临时起意,四个半大少年出来后,赵训和赵询就后悔了,无他,实是太热,在池面上呆了不到半刻,赵训和赵询就躲到广安寺去纳凉了,只有赵谨和郑秀还是颇有兴致的乘着小舟赏荷,虽是热得汗流浃背,倒也别有一番惬意。
只是他们不知今儿申宝娟和李妙人斗法,请了许多功勋人家的千金小姐,其中恰有他们的表姐妹,凉国公府的二小姐和四小姐,因李妙人借了这两位的名头来请,赵谨和郑秀倒也不好不过去,否则,岂不是十分不给表姐妹面子,回头哭上一哭,两个少年都会头疼。
不过面子是给了,里子就不能强求,郑秀是极不喜欢被一群娇小姐围着的,更不喜与她们敷衍说话,哪怕是嫡亲表姐妹也并不多看一眼,因此撇了赵谨作挡箭牌,他独自行到水榭边缘,扶拦观荷,却不料一眼就瞅见了小舟的裘家三姐妹,准确的说,是一眼就瞅见了裘怫。
常言说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对头,大抵裘怫生来就是郑秀的克星,上回在牡丹楼上惊鸿一瞥,他就脑子一晕,差点没从楼上摔死,今次看到裘怫,他倒是不晕了,却换成了惊天巨响,那声音,就像明觉和尚敲他毛栗时的响动,只是被放大了数百倍,顿时就震得他晕头转向,眼前一黑,栽下池中。
从落入池中到被救起,其实也并没有耽搁多会儿,然后只这片刻,却让他好似大梦一场,无数画面自脑中飘过,却是怎么也抓不住,看不清,唯一记得清楚的,便是裘怫那张俏丽的脸,从幼年到成年,历历清晰。
待他好不容易略略得回神智,一睁眼,便又见到了那张年幼稚气的面庞,脑中犹是混乱一片,下意识的喊了一句“别走”,便又昏迷过去。
想也应是如此,赵谨半分没怀疑,郑秀是怎么落水的,他当时也在场,自然瞧得一清二楚,跟裘家那三个女孩儿确实没有任何干系,当下摸摸鼻子,叹气道:“你一时神智不清,却要我去赔不是……罢了,真是上辈子欠了你。”堂堂皇子,给几个女孩儿赔不是,确实是太掉价儿,赵谨虽是这样说,却不可能真的亲身过去,只遣了身边一个小太监过去传达了一下意思,又命侍卫护送裘家三姐妹回去,此时,罗氏、申氏正在着急,眼见三姐妹平安无事的...
此时郑秀被安置在广安寺另一处禅房中,广安寺常年施粥舍药,自然有精通医理的和尚,论医术,比太医院的太医们也不差分毫,给他诊了脉,也是道了一声无妨,命小沙弥熬上一碗姜汤灌下去便无事,然后便到隔壁禅房诵经去了。
姜汤灌下不久,郑秀便再次清醒过来,乱轰轰的脑子,却在隔壁的和尚一声声缓慢的木鱼声中,渐渐清明起来。
“阿秀,你怎么样了?”
见郑秀睁眼,赵谨连忙走过来,心中却只倒霉二字,怎么每次都出事,可想回宫后他又要挨训,只怕连皇祖母都救不得他,以后他再不敢带郑秀出来玩了。
不提赵谨心中如何暗下决定,郑秀却是脑中一片清明,舒展一下手脚,道:“四哥,我无事。”
说话间,赵训和赵询也闻讯而来,见郑秀好端端的,俱是松了一口气,赵训性子急躁些,不免就埋怨道:“阿秀你也太不小心了,难得出来玩一回,偏出了事,我们兄弟几个怕都要受你连累,好一段时日再不能出宫了。”
郑秀笑了笑,道:“改日我邀你们去我府里玩。”
他这是有心弥补,只要是他邀请,太后和皇帝都不会阻拦,只是赵训和赵询早就眼红他受皇帝宠溺,这话说来简直有如炫耀,反倒更添几分不平,少年人藏不住心事,难免挂在了脸上,郑秀没看到,即使看到了也不会在意,因他受太后与皇帝的宠溺,羡慕嫉妒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他若都一一在意,又哪里在意得过来。
赵谨到底年长些,看出端倪,恐再说下去,要起口角,忙借口郑秀要休息将两个兄弟给支了出去。
“阿秀,先前你让拦下裘家几个女孩儿,是何意思?”
郑秀愣了一下,脑中不期然的又浮现出那张清晰如在眼前的面容,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很想立刻就见一见那个女孩儿,但静默片刻,他却还是改了主意,道:“那是我一时神智不清,实是不干她们的事,还要劳烦四哥代我向她们赔个礼,送她们回去吧。”
在没有弄明白缘由之前,他不敢再见那个女孩儿。
想也应是如此,赵谨半分没怀疑,郑秀是怎么落水的,他当时也在场,自然瞧得一清二楚,跟裘家那三个女孩儿确实没有任何干系,当下摸摸鼻子,叹气道:“你一时神智不清,却要我去赔不是……罢了,真是上辈子欠了你。”
堂堂皇子,给几个女孩儿赔不是,确实是太掉价儿,赵谨虽是这样说,却不可能真的亲身过去,只遣了身边一个小太监过去传达了一下意思,又命侍卫护送裘家三姐妹回去,此时,罗氏、申氏正在着急,眼见三姐妹平安无事的回来了,又听侍卫说只是误会一场,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苏承芳落水,申氏再没有留下的心思,当即就带了一众女孩儿们告辞了。
出了这等子事,罗氏也不好留她,还要另外给备一份压惊礼,申氏这一走,别家的夫人小姐们也不便再留,一一告辞,各归各家。只是李妙人那边邀请的夫人小姐们就没有这等轻松了,毕竟郑秀是在水榭那边出的事,虽与她们无关,但皇帝和太后在郑秀的事情上,一贯是不讲理的,谁挨着谁倒霉,于是一个个忐忑不安,直到听说郑秀并无大碍,赵谨也另遣了一名内侍过来安抚了一通,这才稍减恐惧,自然也没有什么赏荷的心情了,赶紧走人。
原本热闹的荷池,瞬间就变得冷清了许多。
事后,赵谨三兄弟果然被皇帝叫过去狠狠训斥了一通,至于郑秀却心知这一回去,起码又是几个月别想出宫了,于是硬留在了广安寺,死活不肯挪地儿,只说什么近来流年不利,老是出事,要在寺中听和尚念经化解灾劫,太后本就是信佛之人,上次请了明觉和尚来,结果大和尚臭小子却打了一架,疑心郑秀对和尚不敬,冲撞了佛祖,如今留在广安寺里听听经,忏悔一下也不是坏事。
太后出面劝说,延丰帝便不好强行把郑秀接回宫中,却也不十分放心,硬是安排了几名大内侍卫盯着他,唯恐这小子又出什么意外,饶是如此,还不安心,觉得郑秀两次出事,不是差点摔死,就是差点淹死,都是贴身之人服侍不周,原想给换了,郑秀自己不乐意,延丰帝只好另赐了一对眉清目秀的小太监贴身服侍,要不是广安寺中不便留女子,还要再赐一对宫女呢。
郑秀盯着这对年纪没比自己大上多少年小太监,一脸苦瓜色,皇帝这是全方位无死角的派人盯着他呀,这日子没法儿过了,还有,他又不是皇室宗亲,有什么资格使唤太监,回头再被人参上一本……好吧,以皇帝那宠他如天上月的德性,倒霉的肯定不是他就是了。
不过皇帝可以无原则的宠溺他,他却不能无原则的照单全收,这两个小太监是绝对绝对不能要的,于是小小少年眼珠子一转,就将这两个小太监打包送给了对他一向照顾有加的赵谨,当成谢礼。
“臭小子年纪不大,心眼儿不少。”
延丰帝知道后,也没生气,笑骂了一句,一转头又给送了四个小厮去,这回不是太监了,没理由再转手了吧。
郑秀这回还真没敢再转手,上回打包了两个,这转眼又来四个,要是把这四个再送人,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下回来的就是八个了。他这位皇舅舅,整天在朝堂上跟臣子们斗心眼不算,竟然还跟他这个表外甥斗得不亦乐乎,后宫还有一群妃子等着照应,也不怕精力不够用。
小小少年一边叹气一边头疼,盯着这四个同样眉清目秀赏心悦目的小厮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这回不是太监,可是这四个比太监还让人忌讳,无他,送这四个小厮过来的昝怀德昝公公暗搓搓的跟他透露,这四个不是普通小厮,人家都是打那儿出来的。
那儿是哪儿?说这话时,昝公公的左手小指不着痕迹的指了指窗外,窗外,横斜着一株老梅,很是虬劲清奇。
郑秀当时就懵了,连昝公公是什么时候走的都没注意到。
“你们叫什么名字?”心里面一通抱怨之后,小小少年勉强打起精神,打量这四个小厮,年纪都在十四五岁左右,身材一般高,胖瘦也差不离,一模一样的青衫小帽,五官也都是眉清目秀一个款儿的,长眉细眼,表情一致,冷不盯一瞧,还以为是四胞胎呢。当然,细细一看,其实四人容貌并不相同,只是衣着神态气质太过一致,才会给人那样的错觉。一号二号三号四号。...
高祖皇帝时,在京都十三卫之外,加设了飞鱼卫和地龙卫,飞鱼卫的职责是监察百官,地龙卫的职责是监察宗室皇亲,成了悬在朝臣和宗室头上的两把明晃晃的利剑。说白了,这二卫就是专门搞跟踪监视刺探暗杀这一档子见不得人的事,所以,飞鱼卫和地龙卫的名声嘛就不怎么好听了。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很少有人知道,在这二卫之外,还有一个梅花卫,存在的时间比飞鱼卫和地龙卫还要早,事实上,飞鱼卫和地龙卫那一套跟踪监视刺探暗杀的本事,就是从梅花卫中学来的。常言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所以梅花卫在教飞鱼卫和地龙卫的时候,暗自留了一手,真正最顶尖的跟踪监视刺探暗杀高手,始终还在梅花卫里面。每当有飞鱼卫和地龙卫搞不定的事情,就轮到梅花卫出马,除此之外,梅花卫还负有监察飞鱼卫和地龙卫的职责。
虽然干的是差不多的事,但梅花卫名声不显,所以自然也不像飞鱼卫和地龙卫那么臭名昭著了。除了皇帝本人和身边的心腹太监之外,几乎很少有人知道梅花卫,知道的,也都是死人了。就连皇子,也只有在被封为太子的时候,才有资格知道这个秘密。至于昝怀德,这位公公除了御前总管太监这个身份之外,另一重身份,就是梅花卫现任大统领。
郑秀是个例外,他知道梅花卫,是因为在他第一次中毒的时候,皇帝就命昝公公教了他整整两年,学的就是怎么防范别人的跟踪监视刺探暗杀,再周密的保护也有疏漏的时候,只有自己懂得保护自己,才是最万全的,皇帝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把梅花卫的秘密透露给了郑秀知道。
从来没有梅花卫被派出来服侍除了皇帝之外任何一个人的前例,梅花卫只忠于、听命于皇帝,就连太子,在没有登上宝座之前,也仅只是有资格得到梅花卫的暗中保护而已,不要说被梅花卫服侍,就连要见一见梅花卫的人都很难。
这四个小厮,比之前的两个小太监还烫手,要是被人知道他们出身梅花卫,郑秀是再蠢也知道自己会被无数人暗中打小人,尤其是太子。可惜,他这回是真不敢不收下这四个小厮,否则,下回还不知道皇帝会送什么人过来。
反正,只要自己不说,也没人知道这四个小厮出身梅花卫,郑秀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你们叫什么名字?”
心里面一通抱怨之后,小小少年勉强打起精神,打量这四个小厮,年纪都在十四五岁左右,身材一般高,胖瘦也差不离,一模一样的青衫小帽,五官也都是眉清目秀一个款儿的,长眉细眼,表情一致,冷不盯一瞧,还以为是四胞胎呢。当然,细细一看,其实四人容貌并不相同,只是衣着神态气质太过一致,才会给人那样的错觉。
一号二号三号四号。
从左到右,四个小厮依次报名,连声音高低起伏都很一致。
卧槽!
郑秀的额角打出一个小小的十字青筋,这哪里是名字,根本就是他们受训时的代号。梅花卫的人都是从民间寻来的无父无母的孤儿,而且多是未记事起就被带进了梅花卫,作为密卫,自然是只有代号没有名字。
“算了,到了我这里,你们以前的身份就得抛开,名字重新起。”
“请公爷赐名。”一号垂首道。
“我身边已经有长青、长安,你们就随长字起……”话到这里,郑秀语气突然一顿,不知为何,脑中竟是浮现出《诗经》里的一些字句,“就叫南山、鸿雁、江汉、丰年。”
四个小厮都是一呆,这四个名字,哪个里面带“长”字了?
郑秀面色微红,漂亮的脸蛋像是映上了一层霞光,轻咳一声,道:“好了,你们到外面候着,叫长青和长安进来。”
一会儿长青、长安就溜了进来,说是小厮,其实也是郑秀的奶兄,其母就是郑秀的奶娘吕氏,这吕氏也不是寻常人,本是太后身边的女官,后来嫁给了飞鱼卫的一位千户,成了正经的千户夫人。以臣妻为乳娘,那是皇子待遇,到了郑秀这里,自然又是皇帝恩宠的一个明证,给郑秀当乳娘时,吕氏已经生养了四个孩子,个个都体健活泼,太后和皇帝正是看中这一点,觉得吕氏的乳水好,等吕氏一出月子,就特地把她召回宫中,将当时还在襁褓中的郑秀交给了她。
吕氏也不负圣恩,果然将郑秀喂养得极好,圣心愉悦之余,顺带就给吕氏的丈夫升了官,如今已经是飞鱼卫同知了。后来郑秀搬出宫去,结果被人暗中下毒,皇帝大怒,发落了建安侯府上下,这位飞鱼卫同知大人就主动将次子长青和三子长安送到了郑秀身边,此举又一次搏得了圣心。
当然,长青和长安也没少得好处,在郑秀加冠礼上,皇帝念在他们服侍郑秀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并恩赐了他们飞鱼卫百户的候补官职,虽说无俸禄,无实职,但只要飞鱼卫百户一职有空缺,他们马上就可以补上去,掌握实权,不需要从小兵卒做起。
这个消息传出去后,飞鱼卫里不知道多少人捶胸顿足,恨自己当初没有抢先一步送儿子,要知道飞鱼卫虽然有父业子替的传统,但恩荫也只能落到长子头上,其他儿子要想在飞鱼卫里出人投地,都得从小兵卒干起,一步步的往上爬,哪能像长青和长安这样,不过是服侍贵人几年,不用刀口舔血、风来雨去就轻轻松松得到百户之职,虽然是候补的,也是撞了大运。
可惜撞大运这种事,也是手快有,手慢无,那之后郑秀再没有往身边添小厮的意思,整个荣国公府上下,就他一个主子,再说他年纪还小,身上没差事,整天不是读书就是习武,轻易也不大出府,哪有那么多的事儿需要差遣那么多的人,长青油滑机灵,长安精干可靠,又有个精狡深沉的飞鱼卫同知大人和在宫中沉浮历练可谓身经百战精通各种阴私手段的吕氏在后头暗搓搓的教导指点,就是郑秀有什么事儿,这二人也能给办得妥妥贴贴,完全不需要多余的人。
当然,郑秀两次差点摔死淹死的意外,那真不是他们兄弟不能干,而是当时离得远,在牡丹楼那次,因为四皇子的缘故,他们兄弟不便近身,毕竟皇子身边自然有更可靠的人,容不得他们兄弟近前,而水榭里的那次,更怪不得他们,当时水榭里好几家的夫人小姐,都是女子,他们兄弟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四岁,虽未及冠却也半大不小了,哪里方便跟进去,何况当时四皇子带了太监在里面,自然会照应着,哪想到四皇子一次两次都这么不可靠,硬是让郑秀出了事。
皇帝虽说并没有怪罪两兄弟,但明晃晃的又送了四个小厮来,一个个看上去还都不是省油的灯,两兄弟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这分明是嫌弃他们兄弟服侍不周,能力不足,难免便有些垂头丧气的。
郑秀和两兄弟朝夕相处好几年,哪里看不出他们的状态不对,笑着踢了踢两兄弟的小腿,道:“少作出这副姿态,打起精神,我有事要交给你们去办。”
长青、长安顿时面露喜色,皇帝嫌弃又怎么样,只要小主子不嫌弃就行,有事儿交给他们兄弟去办,而不是刚来的那四个,证明主子心中还是信任他们的忠心和能力。
“请公爷吩咐。”
“去查查那日被我拦下的那家人……”顿了顿,郑秀语气沉下去,“特别是穿麻葛色衣裙的那位。”
当日,裘怫就是穿了一身麻葛色襦裙,外面罩了件月白的暗花衫子,不曾戴花佩饰,只在双髻上簪了一圈茉莉花,模样儿素极淡极。
长青兄弟闻言,顿时都是一怔,好端端的,公爷查那家的小姐做什么?当日的情形,他们兄弟也看在眼里,真不干人家小姐什么事儿。尤其是公爷重点指出的那个女孩儿,年纪太小,一般人家这个年纪的女儿是不出门的,也不知道宣平侯府的赏荷会,怎么会连这么小的女孩儿都请。
“公爷,她们……可是哪里不对?”长青虽然年长,性子却不如弟弟沉稳,一下子脱口问道。
郑秀斜眼瞪他,又是一脚踹了过去,怒道:“叫你去就去,问什么。”
他要是知道哪里不对,还用让人去查?不过有一点他却是隐隐明白了,上回在牡丹楼突然昏倒差点摔死,是因为看了那个女孩儿一眼,而这次栽下池中,也是因为看到了她。
莫非这就是宿命中的孽业,天生的克星?郑秀是不信鬼神的,可是这一次,他真有些惴惴然,又有些不服气。小爷会被一个那么小的女孩儿给克死?开什么玩笑!
不管怎么说,弄清楚那个女孩儿的底细才是最重要的,实在不行,大不了,小爷以后绕着走。啊呸,这么软弱丧气的想法,才不是从他脑子里出来的。
走到半山腰,郑秀就被据说正在“闭关”的和尚给拦住了。“坏人修行,比杀人父母还要罪孽深重,去去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走。”明觉大师眉不是眉,眼不是眼,赶苍蝇似的赶着郑秀,一脸的嫌弃,全无高僧风范。了缘小沙弥在后头探头探脑,看看自家师父,再看郑秀,满眼遮不住的好奇。...
不提郑秀是如何的恼恨不平,长青长安两兄弟的办事能力是没说的,何况背靠飞鱼卫这座专门搞跟踪刺探暗杀潜伏的大山,这点子小事要是还办不好,趁早抹脖子吧。
不到一个时辰,裘家三姐妹的详细资料就摆在了郑秀的眼前,薄薄五页纸,倒有四页是关于裘一鸣夫妻的,没办法,裘家三姐妹才多大年纪,又是才刚入京不久,这次的赏荷会又是第一次出门,哪有什么事情可以详加描述,最后一页纸上,也不过是对三姐妹的闺名年纪和嫡庶的记录,因为郑秀特别提到了裘怫,因此这位裘二小姐的描述比姐妹多了一句“性懦喜静”。
原来她叫裘怫,小名卿卿。这名字,真不错。
郑秀有些走神,略过大名,只将卿卿二字在舌尖上来去徘徊,甘馨如饮蜜,却又似乎被掺了苦丁,甜过之后便泛苦涩。
这种感觉十分违和,再看那“性懦喜静”之语,违和的感觉就更严重了,梦中那些画面已经全不记得,只是那一张张年岁各异却清晰的能感觉出是一个人的面容,鲜活灵动如在眼前,却完全不似“性懦喜静”的模样。
想靠近她,亲眼看看她,与她说说话,这样的冲动来得猛烈而突兀,然而只迈出一步,郑秀就又缩了回去,以他的身份和脾气,直闯忠毅伯府内宅这种事算不上什么,然而他隐隐有预感,如果真这样做了,他就会犯下一生不可弥补的错误。
等郑秀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忍不住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不会是跟和尚打了一架冲撞了佛祖,他一向不信鬼神怎么会冒出这么神神叨叨的念头。
“公爷?”
长青两兄弟候在一边,冷不丁见郑秀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顿时发呆。
郑秀回过神来,摆摆手,道:“出去。”
在两兄弟面前失态,小小少年自尊心受损,面子上挂不住,本来就有些杂乱的心情,瞬间更是阴云密布,看着两兄弟垂手退出了门外,他闷坐了半晌,蓦然起身,走到敞开的后窗边,一按窗沿,翻身跃出窗外,整个人无声无息的出了禅房。
他得一个人散散心去,再闷坐在屋里,非暴躁失态不可,以前也罢,现在多了四个耳目,让皇帝知道了,又得大惊小怪的。守在屋外的两兄弟和新来的四个小厮都没有察觉有异,郑秀年少,可天资卓绝,世所罕见,受梅花卫大统领一手教导,才两年就几乎掏光了昝公公昝大统领的一身本事,别的不说,潜行匿踪的本事,绝对不是等闲人能察觉的,若说还有不足,只是差在经验少了点,换成昝公公这个等级的高手守在屋外,说不定还能逮着他的尾巴,别人就省省吧。要不是郑秀身份特殊,昝公公都想把他当成梅花卫的下一任大统领来培养。
等到长青两兄弟和新上任的四小厮觉察到屋里没人的时候,郑秀已经将整个广安寺溜达了遍,然后又溜达到后山去了。刚才听几个和尚提到明觉大师,说在后山闭关,郑秀心里烦躁,手也痒痒,跟和尚再打一架,泄泄火气也好。
小小少年不承认自己心眼小,记仇,只说高僧见多了,会跟人打架的和尚头回见,新鲜。
走到半山腰,郑秀就被据说正在“闭关”的和尚给拦住了。
“坏人修行,比杀人父母还要罪孽深重,去去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走。”明觉大师眉不是眉,眼不是眼,赶苍蝇似的赶着郑秀,一脸的嫌弃,全无高僧风范。
了缘小沙弥在后头探头探脑,看看自家师父,再看郑秀,满眼遮不住的好奇。
郑秀撸撸袖管,俊秀的眉眼一片躁色,没好气道:“小爷坏谁修行了,是你这和尚自己佛心不坚吧,别以为你是高僧就可以随便诬蔑,小爷的拳头不是白给的。”
“臭小子上回挨的揍还不够……”
和尚也开始撸袖管,打架这种事,年龄不是问题,身高不是距离,高僧高就高在不受世俗限制,揍个少年也算不上以大欺小,和尚揍你不叫揍你,叫点化,叫当头棒喝,叫醍醐灌顶,哟,还敢还手,这叫不敬佛陀,接着揍,所以和尚有恃无孔,佛爷就是揍你了,你怎么着。
“小爷今儿就给你化化妆!”郑秀的气焰比和尚还高,上回两个乌眼青没了,正好今儿补上,闭关算什么,小爷让这老秃驴不敢见人。
“住手!”
眼瞅着即将上演全武行,圆觉大师赶到了,郑秀在广安寺里溜达也没避着人,一听说他往后山来了,这位真正的高僧就觉得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头皮发麻,背心发寒,顾不上老胳膊老腿儿,赶紧就追了来,还好,高僧年纪虽大了点,身体倍儿棒,他赶上了。
架打不成了,圆觉大师喘得太厉害,明觉大师和郑秀都担心他们要是打起来,这位老和尚会直接一口气喘不上来翻白眼儿嗝屁。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这还是位有修行的高僧。
会揍人的大和尚和心高气傲的少年露出了同样的表情,然后彼此察觉到对方的想法居然和自己一样,顿时齐齐冷哼一声,一个头面东,一个头面西,后脑勺相对。
“郑檀越,后山清净,景色怡人,您且自便。师弟,你随老衲来。”
圆觉大师终于平稳了气息,瞅着这后脑勺对后脑勺的二人,又是一阵头疼,最后终于决定要跟自己这个性情太过特异的高僧师弟好好谈一谈,至于郑秀,他倒是想教训呢,可惜,不是和尚胆不肥,而是少年的靠山太强硬,他今天教训了少年,明天大抵就是一道圣旨把整个广安寺都给教训了,罢了,惹不起躲得起,还是早点送瘟神为妙。
圆觉和明觉谈了些什么,外人不知,就连了缘小沙弥都被远远打发出去,不过圆觉大师下山时,面色罕见的有些凝重,尤其是对着代替明觉大师送他的了缘小沙弥,连连叹息了好几声,叹得小沙弥一头雾水。
回到寺中,圆觉大师不辞劳苦,又与郑秀小少年讲了一通佛经,最后客客气气的把小少年连同服侍他的那些人一起打包送出了广安寺。